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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传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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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之一:开出租的女人

小人物传散文

雪花扑簌簌洒向大地,万物归白,掩盖了所有的虚假丑陋和残破不堪。

一辆绿色出租车晃悠悠开过来,女人粗声大嗓问,到哪?

黑色PU皮衣,裹着圆鼓鼓身体的胖女人紧抓方向盘,兀自唠叨,骂天气,咒老公,怨孩子。一上车就有点怕。怕什么,不知道。只知道这么早这么滑这么冷的清晨,女人出来赚钱可真是不易。我一声不吭,真怕她一生气,将车开到沟里。

你是老师吧?

你怎么知道?她有点得意,我看出来的。读书人,脸上带着呢……老师多好啊!工资又高,受人尊敬。最重要的是……停了几秒钟,会教育娃娃。你们老师的娃娃都成了才。也难怪,大人天天抓着书本,娃娃看都看下了样子。

也不是全这样。不过,也有些道理。我笑着问,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不出来咋办啊?几张嘴等着吃饭呢。我不出来?哼,一个个还不都饿死了。

你看你看,这一大早的,倒霉死了。我们一齐盯着窗外。黑轿车和红电动车撞在一起,穿黄袄的女人弯腰抱着电话打,着黑衣的女人躺在地上,旁边站着两个穿同样校服的孩子。蓝书包掉在雪地上,课本撒了一地,花花绿绿。

她呸呸呸吐了几口,一大早出来就遇见几起了,倒霉死了。咱们转另一条路吧。车子吱咛咛折回头,她愈发紧紧抱着方向盘,他妈的,你看看都是女人莫。早上起来送娃娃的跑车的,都是女人。男人呢?都死光了吗?这世上男人就没一个好的。

乱骂了一通,她有些哽咽,我出门前正和男人淘气呢。那个懒猪,躺着不起来,还说雪天路滑,出了事划不来。我女子才上初二,正难缠呢。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使劲儿找茬闹闲气。这么冷得天还说不想让我送,嫌我说话嗓门大粗鲁,丢了她的人。他妈的,都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还嫌弃老娘。

我只好诺诺,女孩子到了初二,正是青春期,你别太唠叨,好好沟通,慢慢来。

不瞒你说,我离过几次婚。这女子是和第二个男人生的。不懂事,难缠地很,一天到晚惹事生非。我这个女子,跟了她小姑了,轻浮地很,迟早有天就跟着人跑了……

我瞠目结舌,哪有当妈的这么说女儿,我不知她是憎恨小姑子还是在诅咒自己的孩子。

真的。你别笑话。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就死了算了。我含辛茹苦,拉扯她长大,真不容易呢。还没长大就这样,长大还不把我气死了。嗳,我再拉个人怎么样?如果顺路,也不多要你的,给五块钱就够了。我点头,背过身子,不想多说一句。

公交站点上站满了人,她摁下窗子,大声喊,走哪呢?我们去市政府,走不走?

见一群人中没有一个招手的,她慢慢挂挡踩油门,车子磨磨蹭蹭往前走。真是的。拼个车坐又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我技术不行?想当年,我开大车时,那可真是威风呢。

你还开过大车?这女人,一惊一乍,话题转得太快。

是啊。她仰头笑,哼,我当年拧着方向盘,跑过广州,去过新疆,浪过甘肃,看过海南,全国的大地方没有我没去过的。那时候跟着第一个男人呢,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这人嘛,一有钱也就变坏了。我嘛,日子太好了,觉得有钱有闲但天天跑长途没意思,就看不上那个黑胖男人了,偏偏就喜欢上个文弱书生。

然后呢?我小心翼翼问。

他是那种看起来就很有知识的人。我们好得天上地上的,结果我男人知道了,整得鸡狗都不得安宁。那时候也年轻,一气之下,没思考就离了。

后来呢?

结了婚才发现,那是个光吃不做,光说不做的人。懒死了不说,还成天挑三拣四,嫌我这样那样。一气之下,我就带着这个女儿离开了。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又找了一个,帮着拉扯孩子。这男人没本事,长得也不好,脾气也不好。我家人都骂我爱折腾,说一辈子劳碌命。我也认命了,不想折腾了。谁知,前院里水后院里流,这不,又和女儿干上了。你说,当个女人,咋这么命苦呢?老天造人,也是挑肥拣瘦的,有的人天生命大福大,有点人天生穷命。想要个可心的日子,咋就这么难?

走哪的?红绿灯前,一个戴白帽穿黑皮草的女人招手,她摇下窗,大声问。

黑城?黑城不去。这么冷得天,路滑得苍蝇都站不住,还去黑城?白城子也不去。她加了一脚油门,车子晃悠悠过了红绿灯。

我扑哧一声,你这话说得好。

呀!老师,黑城子?我刚才脑子咋短路了?黑城是长途啊,怎么就说不去呢?黑城至少也要二百多元呢,省得在市区乱转多少回。你说,这女人上了年龄咋反应这么慢?你说我转回去问她吗?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停下来看看她走了没有。

我忙说,你慢慢刹车,我替你看。

远远看去,那个黑点已不见了。漫天飞雪飘散开来,雾蒙蒙一片。近处,几辆车鸣叫着慢腾腾挪。

哎,已经走了就算了,看来这钱就不该我赚。老人都说,财贝有奉先,不是你的也抢不来,是不是?我算是看透了。我这人一辈子攒不住钱。有点钱,不是这儿出事,就是那儿等着用,不如这穷日子过着还舒心。不过,我要是拉上那个女人,就可以少跑几趟,中午就能早早回去给家里人做饭了。

我心里一酸,前面这个陡坡,你停下,我走上去。这么滑的路面,估计上不去。

能。咋不能呢?这么点小坡坡,想当年,我们跑西藏跑新疆,在川藏路上都敢开。那时可真好啊!车是新车,人是新人,日子都是新的。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都是笑着的。哎,好日子都被我用脚踢跑了,有时想想真后悔,咋就守不住个好光阴呢?

车速慢下来,我拿起包准备下车,她照旧高喉咙大嗓门,你等着,我给咱踩一脚油门,这个小坡就上去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有过好日子不是?现在一遇上烦心事,我就想想以前过过的好日子,心里就舒畅了。老天爷给人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有下数的,只不过看你把福气放在啥时候用莫。这么一想,也就知足了。年轻真好呢!我们一帮子人凑在一起,还准备开个演唱会。

啊?!我仔细看看她,剪得短短的头发,纹得太细的眉毛,画得太深的眼线,涂得鲜红的嘴唇,沟壑成群的皱纹,似乎诉说着当年的青春朝气。

不看了。现在老了,胖了,丑了,难看了。我当年还玩过摇滚的。偷了我老大的一个月工资,买了架子鼓,抱着吉他,在体育场的平房里和一群哥们抽烟喝酒,写诗唱歌。最爱唱的歌就是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你听听,怎么样?我当年还是主唱。只可惜,日子都被我过烂包了。你看看,咱不是马上就上来了吗?你还担心我的技术?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车子忽然在半坡上打着滑,她猛地拉起手刹,嗳嗳嗳,今儿个还真滑呢。你别害怕,我再启动一次。她吸气呼气,再次加油,车不但没有往上挪,反而飞快地下滑。我吓得叫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看看后面又没车,咱们滑下去就滑下去吧。你看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车子终于滑下了陡坡,我惊魂未定,掏出十元钱给她。

哎,老师,我说了五块就五块,不多要一块。看着你面善,想和你多说会儿话,还想把你送到地方,结果这破车还上不去了。对不起了啊,还得你走几步路。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啊。祝你快乐!

她愣了一下子,这是今早上到现在最让我高兴地一句话。就是,要快快乐乐的呢。一大早就骂骂咧咧地,有啥意思?日子还得继续不是?谢谢你了啊。你也快乐呢。

我站在路边,看着她和她的绿出租,蹒跚着爬向冰雪覆盖的未来。

小人物系列之二:送水的男人

老师,你可是来了。我等了半天,终于来了个人……

晚自习还早,黑乎乎的楼道,正掏钥匙开办公室门,猛然出现了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

怎么没回家?送水还送到这时候?

头发乱蓬蓬、脏兮兮的男人,正慌慌张张从蓝色工作服口袋里往出掏什么。皲裂手背,粗笨手指,蓝色长褂,原来是天天给单位送水的男人。

不是,水早送完了,我都吃完饭了。下午送水时,你们都忙着,杨老师让我自己拿水票,晚上算账时发现多拿了一张。

他不好意思低着头,终于掏出一张粗糙的黄色卡片。

这次水票印得太薄了,我取时没注意,回家一看,两张粘在一起呢。

他在这个学校,也很多年了,虽不是正式员工,但也几乎天天见面。这座小城如今虽不缺水,但自来水确实不能直接饮用,我们单位片区更甚。打开水龙头,流出来黑褐色的.泥汤汤,很恐怖。经过几次教代会呼吁,纯净水成为大家争取来的福利之一,他自然成为单位的“一员”。

多了也没关系,明天送水时少拿一张不就行了,还专门跑一趟?我有点不可思议。

他腼腆地笑笑,那不行。我心上过不去,夜里都会睡不好。人没本事,只会下苦,但我不占人便宜。事不在大小,怎么做可是个良心活,亏人的事可不敢做。

我仔细看了看身边这瘦弱矮小地男人,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正面和他说话。更多时候,见他都是在楼道,在背水或准备背水的路上。头发灰白、弯腰弓背的人,年龄已偏大,背一桶纯净水明显有些吃力。有时他右手反转,握住桶柄,左手稳稳托着桶底,像极了敦煌壁画上反弹琵琶的飞天,只是脚步毫不轻盈。有时又将双手放在脖后,紧紧握住桶柄,乍一看,仿佛在反拔萝卜,只是拔着个沉甸甸的蓝水桶,一步步爬上楼梯,有些夸张有点滑稽。

身边那些精力充沛的学生们,蹬蹬蹬上下楼,满楼道跑来跑去。也有穿高跟鞋、皮鞋的老师们,提着书匆匆忙忙走过来走过去。很少有人看他,如同走廊里的白炽灯、教室后面的扫帚水桶、办公室里废弃的试题。尽管同在一个空间行走,但明显是陌生人。界限这东西,有看不见的一道鸿沟,即使亲密接触,也像冷暖气流,各是各的位置。

老师,你说语文怎么才能学好呢?一进门,他熟稔地走到杨老师桌前,找出笔筒里一沓用牛皮筋绑着的水票,将手中那张塞进去,又按了按,直到摁得整整齐齐才放回原处。

其实,也没多难,多读多看多练多写就是了。语言类东西,无非是听说读写。我收拾桌子上的作业。

我儿子也初三了,成绩不太好。这次考完试,总分才二百多,只说不念书了。愁死我了。

他走过来,站在对面,八字眉要掉在眼睛下方了,你说现在的娃娃条件这么好,咋都不爱念书?我家的天天嚷嚷要出去赚钱。人家老师找我去,他还嫌我丢了他的人。这个社会,书念不下,能干个啥?

大环境就这样。你坐着吧。我忙说,坐下来休息会。

不了,站着就行。说实话,下苦人,连你们的椅子都不敢坐。年轻时候,我多爱念书啊。那时就想当个老师,有间宿舍,有张一个人住的床就行了。可家里成分不好,也穷得很,大人让回家放羊干活,结果现在啥都不会,也干不了,只能做个买水的李彦贵。

说得太急,他咳嗽了几声。实指望儿子攒能攒劲劲地把书念完,别和我一样,天天背水买水。谁知他说只要能挣钱就行,书念出来还不是个挣钱?但挣钱和挣钱不一样。人一辈子,也不光是个钱的事啊。

叛逆期的男娃娃,都这样,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你也别太焦虑。

他最终也没坐,只是站着,恭恭敬敬地像个好学生。我也不好意思,站着改作业。关键时候都这样子,还能等到大?那时候就迟了,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安慰我呢。怎么能不愁呢?愁得头发全白了!

半晌不见他说话了,我抬头,见他盯着墙角的两个纯净水桶沉思。满当当的水桶,成天陪伴他的水桶,在灯光映衬下,泛着蓝呜呜地光。我低头继续忙活。

他忽然走到墙角蹲下来,摸着水桶,小声嘀咕,亲生的怎么都行,这拉扯的娃娃,学不好考不上我给人家怎么交代呢?

奥?我猛然抬起头。

不瞒老师你说,这个儿子是我买来的。我花了八千……他站了起来,灰黄的脸拧成一块黑炭。

我手里的红笔骨碌碌滚到地上。

你别笑话。真是买来的。那时我女人不能生养,我们就商量着收养一个。娃娃是从甘肃抱来的,抱来时才三天,猫儿一样,哇哇叫。中间人要了八千元,说好以后生死有命。还写了个东西,摁了手印。

说起往事,他似乎两眼发光,小时候他可乖了,聪明懂事,也听话,还会背唐诗。我们也惯着他,长这么大,一指头都没动过。老天爷也睁眼呢,他八岁上,我女人突然怀孕了。我高兴地一趟子跑到庙里磕头,布施上了几百。

他兀自说着,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个听众。

可是,我晚上睡下想来想去,娃娃在这个家里一直是独养着,忽然有个亲生的,肯定会看淡他。人都一样,谁也保证不了谁。我们把他从一揸长拉扯到大,从没嫌弃过一点点,再说没他就没肚子里这个。当年抱养时,我当着众人面说过的,一心一意抓养他成人。人嘛,一句话说出去,就像水洒在地上,没收回的道理。

最后呢?

最后还是决定做掉了。我女人一提起这件事就哭就骂我,眼睛都哭麻了。她也不容易啊。

灯光下,他的眼神暗淡下来,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长大了,却这么扭手这么不听话。最伤我心的,是不想念书。如果是自己生养的,念成念不成怎么都行。抓养的娃娃,一定得供给念成个书,不然怎么对不起人家父母?我们心上也过不去。

你后悔吗?我盯着他的脸。

说不后悔是假的,有时就想,这么辛苦拉扯人家的儿干啥?但又一想,老天把他给了我,就是让我好好拉扯的,这是任务,也就想通了不后悔了。他继续蹲着,叹口气,老师,你说,真考不上学,身体又不好,打工都没有人要,咋办呢?我惆怅得也没个地方说,只能天天给水桶说。

他摸摸水桶,真的,背水背了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儿子小时候,像个癞蛤蟆,在我背子上长大的。现在他长大了,嫌弃我,不让我背了,我就开始背水桶。背着背着啊,这水桶就像我儿一样。有啥话都给它说说,唠叨几句,它也听着;骂它几句,也不反驳。就是不会说话,不然它可真是个好儿子呢。

这些话你和孩子说过没有?

没有,哪里会说呢?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说的。娃娃还小呢,不管怎么样,我也不想他和我一样,早早就吃苦受罪。

也许,说了会更好些。不然,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再大些,自然就会知道。不管怎么样,也是我的儿。我还得好好背水好好挣钱,给他买房子娶媳妇,看着他成人成家,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了了一桩心愿。人这辈子活个啥呢?就是活个娃娃的势莫。

我也跟着说,就是,大了就懂事了。过了这个阶段会好的,你放心。

他站起来,慢慢走了几步,说多了。老师,打扰你工作了。今晚也不知怎么了,实在是憋得慌,在家也不能说,给谁都不能说,就给你说了。谢谢你啊。得回去了,还得回家清洗水桶,明天还得起早呢。

我站在明亮的灯光下,不知说什么好。

他转身,蹒跚着走出办公室,走向黑暗的楼道,迈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