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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意象之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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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已经很少能看见牛的身影了。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埋着头,执着地把村庄从荒芜和贫困中一步步地拉了出来。如今,坚固的牛轭和粗硬的牛套都已经朽烂成灰,牛车散了架,犁铧也已经锈迹斑斑。村庄不再需要牛了,它们黯然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来不及谢幕,无人挽留,所以也听不见掌声。

村庄意象之牛散文

村庄的四周是广袤的土地,从村庄诞生那一天起,一代代的牛就开始了无休止的耕作。土地里布满了牛的蹄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重叠着,被压进土里。悠长的岁月里,土地吞噬了一代又一代牛的汗水和力量,日渐丰盈。而牛却渐渐地老去,背影模糊,破碎,像一粒尘土被埋在尘土中,像一缕清风消失在清风里。

前几年,我还能在村庄里看见一头高大的黑牛。它曾经是群牛的头领,壮硕、剽悍,但却在时光的磨砺下变得服帖起来。它伏卧在春天的暖阳下,衰老却安详,瘦悴却淡泊。一台拖拉机从它面前驶过,奔向村庄之外的玉米地。它用浑浊的眼睛目送着拖拉机远去,慢慢地反刍,回忆着光辉的岁月,咀嚼着黯淡的往事。它是整个村庄里的最后一头牛,是一段历史的句号,是一条长路的界碑。

我七八岁的时候,生产队里养了几十头牛,黄牛居多,黑牛其次,黑黄花的也有几头。牛速度慢,但有韧性,多重的犁都能拉得,从不退缩,最适合犁田耕地。每年开春,正是农忙的时候,牛被架上了轭,栓上了套,开始了辛勤的劳作。两头牛一副犁,它们几乎都有着固定的搭档,除非一头牛生病了,它们才会和另外的一头牛临时搭配在一起。

一头健壮的黄牛和一头黑黄花的母牛是多年的搭档,它们在劳作中建立起了默契和友谊。犁地时,它们始终埋着头匀速前进,谁也不抢先谁一头,谁也不落后谁一步。它们也是沉默的一对,很少有交流,但我想,在它们之间一定有着心灵上的沟通。更多的.时候,它们都独自想着心事。牛轭像山一样重压在肩上,田地似乎永无尽头,它们不得不靠思考来转移这一切。我总认为牛是懂哲学的一种动物,它们能在辛劳和苦痛中悟透世间的一切因果,它们必须这样,否则命运的威压一定会让它们苦不堪言。它们用思想和哲学使自己活得宁静淡泊,胜过其他任何动物,甚至一些人。

一头刚一岁多的小黄牛,稚气未脱,也被架上了牛轭,同它的母亲拉一副犁。它的肩还很嫩,没有长出坚硬的肉垫,也没长出厚实的皮。牛轭紧紧地勒在它的颈项上,像难以逃脱的枷锁。一头牛不会有童年,它不得不收回未泯的天真,过早地成熟,跟随着母亲的脚步,埋头向前。母牛无力改变后代的命运。有时它会转过头来,爱怜地看看自己的孩子,或者用头轻轻地触碰一下它的颈项,为它鼓劲。每次遇到上岗难拉的时候,母牛更是拼劲了全力,牛套拉得“咯嘣嘣”地响,只为能减轻一下儿子的负担。它能做的只是这些。第二年,这头小黄牛就变成了大牛,颈上的皮肉坚硬如铁,那是对抗牛轭的结果,是适应、是胜利,也是迫不得已。

农闲的时候,牛得到了清闲,这是它们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没有了繁重的农活,一群牛散落在一片碧绿的大草甸子里,无拘无束地吃草,自由自在地交谈,同兄弟姐妹玩耍,向暗恋的牛表白。牛安静地在草甸子里吃草,尾巴不停地摇着,赶走一群吸血的飞虫,偶尔仰一下头,眼睛盯着远方,静静地看一会远处的白云,然后又低下头来。它们并没有因为暂时的自由和安逸就忘乎所以。它们的身体里早已埋下了宠辱不惊的基因,它们具有一颗难得的平常心,看淡一切,看透一切。

老根,一个瘦弱的人,生产队照顾他,让他负责放牛。老根和牛一样,沉默寡言。他有一个多病的妻子,有四个未成年的儿女,他咬着牙,用瘦弱的肩膀担起了生活的重担。但我看不出他的苦。他常年跟牛相伴,已沾染了牛的智慧,受得了命运的重压。虽然他是沉默的,却怡然自得,总是仰躺在草地上,安静地看云卷云舒,惬意地听鸟叫虫鸣。

有人说牛的眼睛很特别,能把人看大几倍,因此它们才甘心受人的驭使。但我想,这并没有道理,其实牛应该是一种谦卑的动物,它们甘愿把人放在重要的位置,让自己处在次要的位置,只是希望自己能被人接纳。这不但是一种高贵的品格,而且应该是一种智慧。

有一次我独自走在一条土坝上,迎面正好碰见十几头牛首尾相接迎面走来。土坝很窄,我和牛难以错身走过。我正犯愁,就见领头的黑牛站了下来,先是仰头看了我一会,然后就下了土坝,斜着身子站在那里,给我让出了道路。在它之后,十几头牛也都依次下了土坝。土坝下是很陡的斜坡,它们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以防滑落下去,一直等我走过去后,才又爬上了土坝。

那时生产队里也有一头特立独行的黑牛。因为它的脑门上有一个漩涡状的头旋,所以大家都叫它“黑旋风”。它桀骜不驯,不甘心受人的驭使。它的角顶翻过两三个身手了得的车把式,后蹄也蹬翻过五六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它恶名远扬,人见人怕。但它终于抵抗不过人的力量,最后,它的鼻孔上被穿了一个碗大的鼻环。为了驯服它,生产队长让它自己拉一副犁。它倔强地埋头犁地,眼睛瞪得溜圆,汗流浃背,鼻孔大张,喷着白气。皮鞭不断地抽在它的身上,它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直到最后,它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累倒在了尘土里。

“黑旋风”唯独听从老根的话。老根一摩挲它脑门上的毛旋,它硕大的头就会主动去蹭老根的身体,一双大眼睛也会轻轻地合上,驯服而惬意。老根心疼它,总是偷偷地给它的草里多拌一些苞米糠。但最后它却生了病,公社兽医站的兽医给它灌了几天的药,打了几天的针,依旧不见好转,眼瞅着就瘦了下去。生产队长决定杀了他,虽然老根拼命阻拦,说要牵着它去城里找最好的兽医,但它还是没能逃脱死亡。那天,“黑旋风”异常地老实,它是聪明的牛,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尖刀刺入胸膛里它都没有反抗,只是大睁着双眼,流出了一滴清凉凉的泪。那天,生产队所有的牛都聚在了周围,驱赶不走,它们仰天长叫,“哞哞”的叫声响彻天空,悲壮而苍凉。

我一直觉得村庄有愧于牛。它们忠厚、诚实、勤劳,无怨无悔地把一生的时光都交付给了村庄;它们一代代前仆后继,用血肉筑成了村庄的繁荣,可最后还是难得善终。但仔细一想,其实村庄里的人也如牛一样,他们一生勤恳谦卑,默默无闻,低到了尘埃,可是也难以打动这个坚硬的世界。

写到这里,我记起了一首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我想把这首诗献给牛和村庄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