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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村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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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村庄散文

二婶家的所有东西都在打包。棉胎蓬松,用了几道绳子捆扎,码在墙边,像一个个炸药包。衣服堆放在铺开的被单上,然后拉起被单对角拴紧,已经打了四个大衣包。二婶一边收拾一边嘀咕,平日出门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这么多衣服是我家的吗?二叔在厨房里,碗碟调羹,坛坛罐罐装入纸箱木筐,有些不便装箱的,统统堆进四个大箩筐。

二婶忽然对着衣柜落泪。衣柜是她的陪嫁,她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泪才争取到它。她是家里幺女,父母对她说,你几个姐出嫁时都没衣柜,做父母的要一碗水端平。她说,十个媳妇十样娶,十个女儿十样嫁,没有衣柜,我就不嫁!那时,一口衣柜值百多元,抵得两头肥猪,村巷看新媳妇嫁妆,先数有几条被子,再看有没有大衣柜。嫁妆寒酸,受公婆奚落,在村里也抬不起头。二婶硬生生晚嫁了一年,没日没夜做花边贴补,终于争取到一口衣柜,为此,她没少遭哥嫂和姐几个白眼,还连带了父母。

衣柜以实木打就,暗红色基调,门面五彩的雕花,门框里嵌着镜子。二婶每天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看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增加,看自己的身形慢慢走样。雕花里富丽的鎏金早已淡褪,镜面也有些斑驳,但她舍不得。儿子说,新房子里放这口破橱,实在不协调,那边都是整套的家具。

我父母也在收拾。小屋里一大堆的农具,说没用就没用了?不说锨啊锹啊锄啊,光铁耙就十几把,大大小小,各有各的用处。父母一生与农具为伍,农闲时,父亲会把这些铁耙排在场上,细细地检查,楦针松了,换厚实一点的,竹把开裂了,用藤条缠结实,哪些不常用的,还清洗干净上好油,我家的铁耙比别家更耐用。如今,它们将变成破铜烂铁,给收废品的换几个小钱。

父亲看着一副粪桶发呆。粪桶是农家必备的灌溉工具,要用上好的木料打造。分家时爷爷传给我家的旧粪桶经常漏水,最后散了架。置副新的得几十元钱呢!坯场取土时,刨出一口无主棺材,木料挺厚实的,父亲把棺材板扛回家,打了一副粪桶。它在地下埋了几十年,该烂的烂了,残余的材质愈发沉实,无需上桐油,就是在烈日下暴晒也不碍事。用了几十年,与它搭配的粪勺换了几把,粪桶还挺结实。

很多人家早把农具送了亲戚,或者干脆让邻近村巷毫不相干的人过来随便拿。把这些东西带过去吧,搁哪儿呢?每家一个小车库,光摩托车自行车电瓶车就挤不下,就算有搁的地方,又何用。

德胜爷没啥可收拾,他全部的家当一担就挑完了,这话不怎么夸张。他反剪着手,在自留地里走。茄子已经挂果,西红柿枝头缀满点点黄花,花萼底下已可见豆大的小西红柿。河沿,一溜十几棵黄瓜开始拖蔓,他早早就把瓜棚竖好,藤蔓缠着斜靠的竿稞向棚顶攀登。自从定了搬家日子,大家开始抛荒,已经下种的也懒得去管理,可德胜爷一如既往呵护着他的自留地,人家对他说别瞎弄了,吃不上的,他似乎没听见。有点耳背不假,他倔呢。

早先,这里是集体的坯场,坯场停产后,分给各户当自留地。不管人多少,每家一块。一片开阔的场地被分割成大小形状完全相同的正方形,方块间的界线就是角上插的荆条。荆条易活,如今横看成行,竖看成列,外人还以为这是刻意栽种的荆林呢。地和地紧挨着,日子一久,就挨出些主人的心气,有的懒散,撒些豆类听凭天意。有的心凶,边界上密实的玉米、高粱、芦稷,侵犯到别家领空。吃亏的也不言语,乡邻乡亲扯不开脸,再说了,一点小便宜算啥嘞。

队里照顾德胜爷,划给他靠河的地,省得他挑水。他四季的蔬果比任何一家都赶茬,一人吃不了,叫人家随便摘。他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感激,这种感激会带多远,多久,他没想过。

祥保叔蹲在竹林里一根接一根抽烟。他祖上曾传下一片竹林,父亲去世那年竹子开花,老鼠横行。按老辈说法,竹园衰败意味着家道败落。祥保叔翻土施肥,硬是将竹园唤起生机。他拿三分上好的水田换了西侧闲地,绵延的翠色替代了昔日的贫瘠。屋后竹园,屋前的菜畦,篱笆里的小院就有了农家的气象。

他篾匠出身,家里堆满劈成各种规格的新蔑,农闲时编篾席,做篮子,打箩筐,一把好手。祥保做蔑具都选择五六年的壮年竹子,竹子太嫩,蔑具不瓷实,太老又不细腻。随便指棵竹子,祥保一瞅就报出它的`年龄。要他把这片竹林统统砍了,他不忍心,尤其是才两三年的新竹,他怎么下得了手哇。

谁也想不到,他一个老党员当了钉子户。最后人家提到党性的高度,他对人说,旧房子换新房子,我不反对。让我住高楼,我实在不习惯。他说得没假,去年被女儿接到城里小住,两天就逃回来了,说吃不惯,也拉不惯。他说女儿家的卫生间实在太干净了,宁可上自家的茅坑。

我爸,二婶,德胜爷,祥保叔……不约而同去井台。今夜月色皎洁,树头的风早把白天还不太尖刻的暑气赶走,还没到乘凉的时节呢,他们手里没捏蒲扇。

早先,村上就两口井,桥东桥西各使一口。那时河水还能用,夏季时这井水可是农家免费的冷饮。大冬天河水刺骨,井台上断不了有人洗洗刷刷。井台边一排木槿,农忙过后,姑娘大嫂到井台上洗头,随手抓一把木槿叶子泡在井水里,那是上好的洗发水,还不花一分钱。

夏夜,屋里暑气难挡,乡下人有乘凉的习惯。井台用大块方砖铺就,润湿的微风里渗着井口飘出的丝丝凉气。即便后来有了电扇,有了空调,井台还是他们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阵地。国家大事不大懂,他们东拉西扯,谁家嫁女了,谁家挣大钱了,谁家孩子有出息。没有新的内容,老话题翻出来嚼嚼,回屋去时候,心里盛满了一个夜晚的满足。

什么时候,话题开始沉重?大概有三年了。起先还以为谣言,直到村里一家家发通知,一户户来评估。儿子富贵第一个签字,德胜爷直骂没出息。富贵平日不怎么勤快,守着父亲给他的三间破楼房,儿子都娶媳妇了,还“晨图三餐,暮图一觉”。如今他笑咧,这家那家勒紧了裤带,撑起别墅,还不是跟他差不多?连带父亲的老屋,富贵可以拿三套公寓房,他计划着租出一套,光租金就抵个壮劳力。像富贵这种情形的村上好几家,村里根本不需要做工作,他们盼呢。德胜爷恨得咬牙,数典忘祖的东西!当然,并不是每家都像富贵那么省心,房子的成色决定了村民的毅力,像剥茧抽丝一样,最后同意搬迁的是一家“财主”,他的房子怎么说呢,光一块地砖好几百,村里人不敢踏进去。他做钉子户跟祥保叔可不一样,钱谈不拢。

新家在镇子边上。二婶三叔每逢赶集,都要去那里转转,晚上就在井台报道最新进展。打桩了,浇铸地基了,造到第几层了……大围墙里十几幢大楼,一幢十几层,那得多少户人家?以前一个自然村三四十户,来来去去各家场角路过,顺便打个招呼,如果活不怎么紧张进门唠几句。将来都住在一幢楼里,住得近,人反而生分了,据说城里人邻里不来往的,两家对门几年还不认识。他们受不了。

好在离那日子还遥远。遥远的事大可不当会事,那些高楼似乎与他们无关。一次德胜爷突然说,我最好早点死,到了那里开丧也使不开手脚。我父亲揶揄道,那里配套大礼堂的,一下好发五十桌酒席呢。

七拉八扯,又扯到电梯。他们没几个乘过电梯,又无端地担心起来。祥保叔耐心地给讲解。以后乘凉的地方找不到井,蒲扇摇得再勤,风儿里再没了凉意。

村口,挖泥机,推土机,翻斗车。月光下黑魆魆的一片。

这些房子已不属于这个村庄。明天,它们将被这些大家伙肢解,摧毁。门窗梁柱将在旧材市场寻找新的主人,断砖残瓦,水泥疙瘩填作路基,或直接推入小河。

小河啊!小河是这个村庄的坐标。乡民对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家,首先说是在河东还是河西,再讲沿河第几家。小河还象征什么呢?河两岸每隔一段水埠相对。晨曦中,水埠上蹲满女人的身影,淘米、洗菜,棒椎使劲敲打着衣服。手不停,嘴不停,嘻嘻哈哈,穿梭交替。河水变臭后,小河变成了天然垃圾场。一个冬季,老队长发动全村男女,抽干河水,打上石驳岸。几个小老板愿意掏腰包,为驳岸安上栏杆,栏杆运回来了,没来得及装上。

老队长从工程队那里回来,他想让工程队保留这条河,保留这座石桥。他只能一厢情愿。村子将夷为一块平地,水埠,石桥,井台,竹园……都不复存在。若干年以后,这里将崛起一个现代工业园区。

月色如泻。村庄一如往日恬静,远处村庄飘来几声狗吠。井台边的木槿上,纺织娘吱吱浅唱,填补了狗吠的空挡。它们对明天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许它们不在乎,另一种离乡背井已经逼近这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