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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军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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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麻将摊,在聚堆闲聊处,在酒场……几乎村里每个热闹的场合,你都能看见军红的身影。而他往往只是一个旁观者,极少参与其中。这并不是说军红能够把持住自己,除了说明军红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外,也说明他没有参与其中的本钱,故而只能过足围观的瘾。凡是人多热闹处,军红都不能自已置身人外,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在人群外你一眼就能瞅见他。军红是个特别容易识别的人,个子一米六出头,瘦杆一个,一头天然黄而短的卷毛挤挤挨挨地趴在头上,脸白,总是穿着稍大一号的西装,皮鞋常常明亮如镜。这样的形象在多年以前的关中农村极为显眼,让大家联想到遥远的城里人或者电影里才能看到的老外形象,而军红这样的装扮不无意外招来的多是鄙视嘲讽。也不知道谁先起得头,军红便有了个“萨拉热窝”的绰号,大家都觉得这个绰号恰当无比,具体恰当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上来,只是人人都这样叫,人人叫了都哈哈大笑。

我所知道的军红散文

军红家在村子中央,胡同口南侧。黑色的头门看上去小气而逼仄,小心翼翼地镶在半边盖的关中典型民居中,院子里拥挤而杂乱,少了些许齐整,也似乎少了几分烟火人家的暖味,透着几分冷清荒落。这是我小时候无意间闯入其中得来的点点印象,表象也印证了这不是一个门庭若市的热闹人家,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往往也只能被好奇心驱使着在夹缝旁侧窥探一二了。军红家门前仅有的几棵树都细而高,胡乱地杵在地上,将原本宽敞的门前肆意割裂开来。其中细高又极难攀援上去的桑树曾经让馋于吃桑葚的我们绝望。

军红家的神秘异类可能源于他们家的身份上。早年军红他妈家就她一个女儿,久无子嗣,就招了远乡瘦小毛卷的军红他爸上了门,也就是说军红他爸改了姓当了上门女婿,这对于乡下男人来说不是件体面事。军红他爸家原居山野偏僻之处,家穷兄弟多,为了讨个媳妇过活,自然顾不上体面不体面的事情了。上门为婿,自然就少了在自家里的理直气壮,尤其在村里人的交往言谈中,都似乎不自觉的留着几分客气,也是几分距离。乡下人是朴实的,乡下人却也是讲究的,长幼尊卑,人情礼数,就是他们祖辈相传的信条。军红他们家的故事在乡下的信条之外,是要被瞧不起的,却又不能明里说出来,就只能隔膜着,和周遭格格不入着,大家心知肚明,只各顾各的过日子就好。

军红比我大七八岁,那时常常西装革履地在村子里晃荡,他虽身着洋装,看在别人的眼里确实洋相,停留在他身上的大都是围观耍猴把戏的眼神。都知道军红家穷,也知道军红家懒,更知道军红家虚荣。在崇尚勤俭持家,勤劳致富的乡下,懒是要被人耻笑嘲讽的,懒而穷却卖弄洋装更是要被人鄙夷。军红就是这样一个异类,除了脸和手白如萝卜外,脖子及其他部位厚厚的黑垢清晰可见,显而易见,得有不少年头没正儿八经地洗过澡了,只是用功在了门脸上,就这样西装皮鞋在人群中窜东窜西,配上一头发黄的卷毛,让村里人看了不笑都不行。军红不管那些,好像那些冷言嘲讽都不是朝他来的,他依然天天如故,身后的指点议论如常。

俗话说人勤地丰,即使在肥沃的关中平原,庄稼也需要人按时节勤于打理。用心对待土地,土地自然不会亏待你,这是庄稼人都知道的道理。当村人扛着锄头铁锨顶着烈日冒着风雨在地里除草施肥,松土保墒时,你会常常看见军红依然悠闲自若,或跟着村里少数几个闲人一起起哄,或在北墙根下和一群年长者闲扯,似乎耕种劳作与他无关一样。若有人问他,他只说已经去过地里了,或者明儿就去,今天有事耽搁了。可隔日你若去他家地里,草依然长得赛过庄稼,且苗稀种弱,与一旁别家地里长势喜人的庄稼形成鲜明对比。总之,你若还不知道他们家地头的确切位置,不打紧,远远地一眼就瞟见了,一方营养不良的蔫苗,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突兀着,像极了他们家的秉性。

到了夏忙时节,地里一派丰收景象,各家都地里忙着收,场里忙着晒,收割机三轮车都忙活着拉生意,一个一个忙得不亦乐乎。军红家也忙着,虽然收成欠了些,也不能撂在地里不管,毕竟再怎么个过法也得吃饭。于是就辗转在收割机和三轮车司机中间,左一根烟右一根烟地央求着人家去他家地里一趟帮忙收拉,钱自然是先欠着缓两天的,人家自然不乐意揽这样的生意,忙着也推辞着。往年这样的场景历历在目,都是知道的。可是毕竟庄稼不等人,军红也着急,只能厚着脸皮说好话。看在老天的份上,都是自己村子里人,也不在乎这一趟两趟的,最后也都软了心,又一次帮着他家过了夏忙。钱的事,司机是不主动提起的,想给了给,就当行善积德了,最后给或者没给,都不重要了。

那年年跟前,几乎家家都置办好了年货,大人小孩都面露喜气,照面打招呼都比平日多了几分客气,毕竟倒数几天年就来了。那天我在小叔家串门,他们家养了肥猪杀了卖钱,留了猪肉下水之类自己下肚,过年是富足了。我那几天常常有事没事过去混几口肉吃。那天还没进门,就看见军红从不远处径直走来,看见了我,眼神里流露出闪躲之意。我以为他是要去隔壁黑娃家牌场看热闹,却没有,直朝小叔家走来,已经避我不及,笑盈盈地问我:你小叔在家不?我说在。于是他笑着进了门。

小婶子也在家,看见军红掀开门帘,两人都有些意外,面色中隐隐透着不悦,可见军红是不速之客,是不待见的。小叔和军红算是同龄人,按说应该是有交情的。可都知道近墨者黑,谁也不乐意和军红走得太近,惹得旁人捎带着一顿说辞,一个村里的,名声总是要的。乡下人喜欢聚堆闲聊家常,坏事也容易传千里。倘若未婚,更得注意,还要思量着讨媳妇的事情。所以再疯玩疯闹的`后生,也都和军红保持一定距离。来者是客,小叔勉强起身让进来坐,军红站在门口尴尬地笑着摇头,进退似有两难,有话说不出。半晌,怯怯地说:你出来下,和你说点事。说罢,还是怯怯地笑,放下门帘在门口等着。见此状,小婶子一脸鄙夷,悄声说道:肯定没好事。

小叔走出门外,不愠不火地问他:啥事?还要到门外来说。

军红笑得有些猥琐,拉着小叔的胳膊又向外走了几步,小声说道:知道你杀猪了,最近手头紧,先赊几斤猪肉过个年,年后有了钱立马还你。

果然没好事,小叔听了显得很为难,却也知道不能答应什么,一是他们家也日子过得紧,二来婶子那边也由不得他。

你说得晚了,猪本来就小,没几天就卖光了,你知道我自己也紧张,也只留了几斤过年的肉,没办法帮你。

小叔倒没说得太夸张,话却也说死了。

军红不甘心空手而归,又说起交情:看咱俩这交情,我也是没办法,眼看年跟前了。

小叔看军红不死心,心软的他也见不得人落难,又确实没办法,他拿不了主意,顿了顿,说:真是没了,没办法,不信你问我媳妇,有的话肯定给你了。

军红自然是不敢去问我小婶子的,话已至此,知道不可能了。军红只能无奈地挤出笑容,悻悻而去。这是他料想到的结果,他估计又到别家去赊肉去了。他们家的年是如何过法,没人知道,也没人去关心。

七八岁的时候,特别爱打纸包子,用一般的纸或者硬点的包装纸两片长方形相互折角叠上来,再四角相互插入,就成型了。于是,相互挑战打包子,看谁把谁放在地上纸包子能打翻面,翻了面就算赢,包子归自己。年纪小的孩子叠的纸包子松散型丑,加上自己技艺尚嫩,所以战斗力差,输多赢少。于是就羡慕年纪大点的,叠的纸包子严丝合缝,打包子技术炉火纯青,即使在平地无缝隙的情况下也能把包子打翻面,也常常上演小包子赢大包子的好戏,这样的人物自然要受到大家的膜拜,年纪小点的都想和这样的高手切磋,借此提高自己的技术并显示自己在打包子界的地位。可高手毕竟少有,仅有的几位也往往不屑和比自己年纪小的打成一片。而军红是惟一一位常在孩子堆里展示技法的高手。

军红不仅打纸包子技艺高超,常常下手奇绝,没等你看清门道,已经输了。说到叠纸包子,军红也是让人佩服,纸包子的四角叠的无懈可击,又刷一层墨汁,一看就有职业玩家的风范,跟我们不在一个等级上。军红往往只带几个薄薄的黑纸包子,不一会功夫,就赢得盆满钵满,打得我们一败涂地。而军红在我们的羡慕嫉妒恨中不多言语,只是偶尔嘴角微露得意的笑,待将我们杀得片甲不留后,军红两手交叉背在身后,带着累累战果迈着悠闲的步子渐渐远去,我们只能望其兴叹。

没有人敢否认军红在打包子界的地位,即使常常在背后嘲笑他捉弄他的我们,在包子场上,对他也只能佩服的五体投地,即使常常被他赢光“家产”,也无话可说。只是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有他那样神奇高超的技法,达到他那样出神入化的高度,就知足了。平时被鄙视嫌弃的军红,在这里被我们尊敬着崇拜着,他也在这里自信着骄傲着,收获着难得的尊严。他转身后的背影,我们无人能懂。

多少年不见军红了,几次匆匆回老家,也都没有碰见他,听说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还是一如往故地爱扎在人堆里凑热闹。经过他们家门前,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更破旧了,与周围的明亮耀眼的楼房形成强烈的反差,仿佛是这个村子古老的遗址。后来偶尔听说军红得病不治而亡,没钱下葬,村里老少自发捐款,才得以入土为安。听了,心里一阵难受,觉得军红真的越来越远了,而他也是真正来过的,村里人都知道。后来,又遇村人告知,去世的是军红他大哥,不是军红。军红还在,还在村子里转悠,和许多年前一样,和这个村子的一部分历史一样,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