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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旧日时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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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中月

那旧日时光散文

我的少小时代是在沪上打浦桥附近的弄堂里度过的。

居的是私房,有两层。底下住的是外公、外婆、舅舅他们;二层则是我和父母兄弟的所在了。好在二层有块不足十平米的阳台,除堆放些杂物外,便是可以活动的区域了。

每到夏天的夜晚,一大家人为避屋内的燥热,纷纷搬了椅凳上阳台来,中间支一张桌,上有沏好的茶水,然后便听得哗哗一片蒲扇造着凉风。

如果天气还好,即有黄澄澄的月张挂在不远处,端起茶杯,便可见它在杯底的漾动。蟋蟀不知从哪里嚷嚷,不远处日晖港的水不知为何总响,夹杂着蝉儿断断续续的鸣唱,而我们全家人的惬意又何其融融!

以后到了我成人的年龄,这份宁静祥和就被打破了。

先是一栋,后是一片楼宇伴随着钻头、钢筋和土方车的轰隆,从我们家阳台前方一天天长高,不仅把阳台的光线遮了,也把月亮给藏了。

后来母亲单位里的官家体恤职工住房条件的困难,给增配了两居室。在地段较好的黄浦区,离着外滩并不太远,便喜滋滋搬去住了。

并不是独立门户,而是煤卫合用的三户一单元;也不是什么新楼,是在原先三层楼顶上搭的加层,已然是旧房模样,住了十几户人家。正因为加层,较不规整,便有了南北两排房中间的狭长空地。白天自然可以走作路,晚间便成了公共阳台了。那时多数人家还装不上空调,开风扇又有碍节俭,加上顶层楼板隔热性能差,所以一到夏天的傍晚,便可见一幅生动的人间烟火图——

各家纷纷腾挪饭桌上得阳台,当然是在自家门口的地盘。汉子都赤着膊,边啜啤酒边摇扇子。孩子们四下里乱窜,体验着放风般的快乐;再小一点的就由母亲抱在怀里奶着。老人家们汗涔涔地从厨房端出一盘盘菜。

吃到月亮能显出形来的时候,就差不多了。各家陆续收了餐具和可折叠的桌面,回屋去了,于是阳台一下子静了。

过不大会儿,夜就深了。

月光一路奔来我的.窗前,它许是来宽慰我枯淡的稿纸来了。此时的我俨然是个诗痴,整日价为几行文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若偶有佳句便从眼里显出灵光,笔也就沙沙如细雨般地泻着;若总是败笔和词不达意的文字在纸上僵着,便茫茫然一头雾水,脑子像挂着一把铁锁,怎么也解不开了。于是寂寞袭来,愁绪上来;于是便不知不觉地被月光牵上阳台,对着夜空仿佛一次次探见李太白幽秘的眼闪,仿佛听见他的说话:

何必自寻烦恼,举心中之杯盏,邀诗中之明月,对影便可成三。

李太白啊!你也能听见我无声的浩叹吗?

……这段逐梦的年龄,就在文学的海市里悠悠地飘过了,月光也随之消失了:一座四十多层的巨物,就在对面相距七米开外的空阔处拔地而起了。不仅把我的窗子变成了聋子的耳朵,月亮也就此躲了。我怎么举杯也邀不见她了!

似水流年,把我送上了三十好几的大龄,我又一次迁居了。

这边的小区还算僻静,房型也还过得去,尤其是我独喜那厅门外的半月形阳台,足有五平米,站上去就能眺望见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和珠光宝气的金茂大厦。这两座建筑雄峙浦东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是上海的地标建筑,居然让我在自家阳台上一并收入眼底了。当初购房的考虑之一也在于此:能够观景。但不光是两座建筑的缘故,美的是月亮夜夜又来见我,泛着光晕,张着翅膀,扑腾腾就上来了。天至大暑,我时常邀上三五好友,就在阳台上摆下宴,受够了空调的制冷,总想着推门的凉爽。

哥几个在那里消消停停,唠唠叨叨地推杯换盏,月光也就被溅得一星一闪。于是乎大家妙语如飞,像是通了灵感,甚至你一句我一句地唱和……

怎知此等美感不多久就又没了。

三五座交相争高的楼房又不知何时悄悄地起了,它们挡在从我阳台望出去的左前方,不仅切割了我朝向东方明珠塔和金茂大厦的视线,又紧着把月亮给赶跑了。我常愣愣地站在阳台上,怀想着她的去处,以及我和她断而又续、续而又断的缘分。不知将来我是否还能迁居,是否还能把她映在杯里、揽在怀里、放在梦里那般的亲近啊!

我的月亮向我告别了,我的杯中也有些寥落了。虽然我还时时地从别处遇见她,但她似乎已改了面貌,少了气韵,就不像是我的了。

——我自家的月亮虽然向我告别了,但每一次都是因为这座伟大城市的太阳升起了!

二、表弟的事儿

我有一表弟,年方十七。虽是我外甥的年龄,但他却是我的表弟。他的父亲便是我的三舅。

这等逐梦的年龄,竟也出落得体格健硕,目秀眉清,有礼彬彬。平日里不肯在书上用功,却也把明星一张张地贴于墙头床边,仿佛这就是他时常温习的功课。

由于家贫,母下岗,父亲为讨生活,远赴了日本打工,干些钉敲木箱、肩扛重物的杂活,换得些日币赶紧就往家寄。

表弟懂得疼母,自辍学后,私下里去了邮件快递公司求职,每日踩车往返于城里城外,成了一名身手不能不敏捷的信使。每月五百元的薄薪还总能省下些贴补家用。

每次见他越窜越高的个头,总心撼于青春如此催人健康,我矮着半头与他说话,只得屈了这做大哥的品相。

不想突然就接着一通电话,表弟病了,起先燥热,继而乏力,再就身颤,已住了医院。医院说他得了十万人中才砸得中一个的病:肌无力萎缩症。这天天长着肌肉的年龄,怎么就能萎缩了?我捏着话筒,竟自楞了。

于是急火火赶去探他。

先备了花篮及几袋吃货,到得病床前,这哪还是我的表弟——

周身浮肿,脸大如盆,许是注了激素的缘故,皮肤现出星星点点有如热疹。表弟未语先泪,嗫嚅一声:“哥”,便别过脸去,再无言语了。他的母亲唤我到一边,红着眼睛说了他的病况:身体已不能灵活自如,免疫力极低,不能受风、着凉、感冒,遵医嘱不得擦澡身,否则可能会导致并发症。

好端端的青春,竟如花般受了摧残。我只能说些宽慰的话,鼻头先倒酸了。

接下来的问题便有些严峻——

高昂的医疗费用(这孩子从未入过保险)、每日全天候陪伺照顾的人手、以及他父亲若来了电话如何答对等。后经全家人一并商定,费用由大家分摊点儿,谁也不许吝啬。丙种球蛋白是关键的增强免疫力的吊药,医院开的价一疗程五瓶共两万,但以表弟的病况,起码三个疗程,就是六万。六万元呐!他母亲一个月的下岗补贴才区区二百来块,他父亲攒回的日币还不够偿他出国的借债,于是二舅说此药他托托熟人能买个出厂价才好。医院出于悲悯之心便同意此药可以自行解决。后来竟也成了,每个疗程省去五千。

由于全家人从各自并不宽裕的经济里,施以危难中的援手,部分费用问题暂可了却。每日的喂饭、端屎端尿、沟通医生这些最磨人的杂务便由几位叔、舅、姨或各自的另一半共同担了。也曾想请个来照顾他病体的钟点工,一是放心不下;二是怕增他的落寞,也就搁置了。

最难应付的恰是他的父亲,果然就来了电话,起初编的话是你儿子和同学去外地旅游了,要一周才回;后来便说他学电脑入了班,最近住在一顶要好的同学家呢;再后来就说不出什么可信的理由了。一个孩子家,再忙也不可能老不归家啊?全家犯难之际,表弟居然开口说要和父亲通话,拿了我的手机就拨通了东京:

“阿爸,你好吗?我最近真的住在同学家里,没事体的。侬放心好唻,我会与同学一道好好学电脑的……”

表弟出语轻松,情绪如常。我分明知道,他这是在强忍着思父之情为的是要迷惑他的父亲。挂了以后,他以一种平缓的语气对我们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千万别把这事儿泄露给他爸,一是怕他担惊焦虑,再就是他父亲若知道实情便极有可能放弃在日本的营生,奔将回来探他。这样父亲赚不上钱如何偿债?又如何能养自己的病?虽可圆了团聚,但对日后的生计不啻是雪上加霜,更为艰困……

听了他这番话,我不禁对年纪轻轻的表弟有些肃然,他想得多周全啊!

日子稍长,病却不见起色。他的父亲在日本那头越发疑惑。而他的母亲虽要自强毕竟女性,泣着于电话里全诉了。几日过后,他父亲电告我们去接机,说儿子是他命,他唯有舍弃一切而顾儿子。

而我们去到机场见得他影时竟也傻了——

他是坐在轮椅上被空姐一路推过来的,腿脚绑着厚厚的石膏,怎至于此?

原来是他惊悉儿子的事后,受了精神的重创,恍惚失魂地走在东京的街上,被车撞了;而这车,竟也如皇军撒野后般地逃了。他的腿粉碎性骨折,几近残废,先在东京一家医院里做了简单的治疗后他便强烈要求回国,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回便回了,可是这个家里又多了一名需要卧床的病人。子在上面的病区,父在下面的病区。父于手术前还强撑在轮椅上见了儿子。我们大家目睹此情此景,泪便纷纷地下了。

终于父子俩先后出了院,我的表弟看来得长期卧床,浑身都还不自在。家人私下便议:这孩子的病恐怕不能除根了,将来怕连成家都困难了,因为连带着肾脏也出了问题,目前只能在家慢慢调养。

由于整日和父亲相伴的缘故,表弟的情绪竟也有些稳定了,偶尔也有些笑容了,说的话又是十七岁了。他的父亲一瘸一拐拄着双架,连路都走不像样,看来也落下残疾了。

父子俩也就在一块儿看看电视,说说话儿,彼此这么安慰着,鼓励着。

至于表弟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舅妈,承蒙里弄干部的怜悯和关怀,在他们小区搭的简易房棚里做着四平米的买卖。除了每日准备二副病体的三餐,她日日所贪的只是勤了,脸也就渐渐地干瘦。

弱者赢得的同情又逼着她成为强者了。

我每次去探望他们,总能觉出这个家庭的心只剩一颗了,因为都挤在一块了。

而我在回家的路上,望着那片片灯火的闪烁,道道车流的汹涌,也仿佛听到了森林般的高楼背后那雄浑的心灵交响——

这座城市的希望和为着这种希望而默默并坚韧地求着生存的人们,他们的平凡和他们的伟大。于是我的心有些悲怆地热了,我的双眼也止不住地湿润了,我的胆怯和我的懦弱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给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