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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的前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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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把书房乔迁到原意大利租界区——这条河的北岸。某个春日的午后,我习惯性地把慵懒和阅读交给阳光和藤椅。凭窗眺望,河面上的游船你来我往,笙歌盎然。恍惚中,一帘幽梦。

一条河的前世散文

我梦见位于三岔河口的金刚桥到位于渤海湾的大沽口之间,一位桀骜不驯的舞者,波光粼粼,桅杆林立,英气袭人。这分明是巨蟒之舞,一排排浪花簇拥、拍打着两岸的沧桑。活在今生,我的梦难以免俗地只徘徊于一百多年而无法洞穿遥远,我只梦到穿着长袍马褂、留着辫子的中国人、身着西装领带的洋人在用汉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交流,两岸的三条石、起士林、小白楼、望海楼教堂、老龙头火车站、利顺德饭店、麦加利银行一带,印度巡捕、英国教士、犹太难民、晚清遗少、革命党人、大侠刺客、杂耍艺人构成了一个奇异而罕有的中国近代史现场。也似曾梦见妈祖莅临海河的先声和漕运码头的第一口大钟,但影影绰绰,如这片土地上的晚风。

一觉醒来,不禁哑然,这分明是晚清古画或民国老照片中海河的前世嘛,却怎的穿越时空闯入我梦中来了?抬望眼,似又回到了海河的今生,两岸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翼展如盖的立交桥、虹霓闪烁的商场和星级四射的酒店。现代文明的夹缝中,此岸的原意大利、奥地利、匈牙利领事馆和一代枭雄袁世凯、冯国璋、曹锟以及人文宗师梁启超、李叔同、曹禺的旧居,如隐匿在时代背景下的陈砖旧瓦,弥漫着苍老的鼻息,与我刚刚飞逝的一帘幽梦遥相呼应。“修旧如旧”之后用来招商引资、旅游观光的意式风情区和彼岸的英式、法式风情区,像现代大观园一隅的几个老盆景,更像装了新酒的老坛。“看天津小洋楼喽——”。现代人蜂拥而至,摩肩接踵。分明是奔海河的前世去的,奔岁月去的,奔历史去的。只是,可能谁也没有意识到海河的脉搏和呼吸,她不见一丝浪花,平静,安详,如一场悲壮的睡眠。

那么,当你把这坛新酒一饮而尽,是清醒,还是醉了?

“脱胎于黄河的海河,其实是最年轻的,但她已经老了。”一位船家说。船家长期在海河上清理现代文明人遗弃的秽物。他脸上的风霜,似与大都市的'时尚风情无关。

我曾问过一位外地人:“你知道海河吗?”

“不知道,您到底指海,还是指河?”

我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有些深沉了。我本来想用诗情画意的方式告诉他:推开津门,手搭凉棚一望,海河流域像极了一枚从苍茫的渤海湾伸展到华北大陆上的巨叶,而叶柄,大致就是被天津牢牢捏在手心的海河主干道了。作为中国七大河流之一,作为华北地区的最大水系,她东临渤海,西起太行,南界黄河,北跨燕山。她的博大与丰富,让古老的燕赵大地别具一格。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介绍对受众而言,一定是索然无味的。有个教训至今记得,某次行舟海河,知识分子们在觥筹交错之间争论“九河下梢天津卫,三座浮桥两道关”中的“九”字,大意是海河明明由南运河、北运河、大清河、子牙河、永定河五大干流汇成,何冠以“九”?我只好笑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九”乃代表无穷,更何况,五大支流上游的大小支流何止千百,一个“九”,真正的有容乃大啊!我当时端起一杯津酒,让争论划了句号:“诸位休矣!这杯酒,还是敬海河的前世吧。”

几杯清酒洒入海河的弧线,银色,弯弯的,如凋零的眉毛。

“是海河,让天津成为中国近代史的缩影。”

这一点,我必须认可。当一条河的名字,胆敢与大海并联,她在近代以海洋文明为标志的世界工业革命和国际风云中的担当、无奈、责任、屈辱、抗争、妥协与融合,就已在前世注定了。与她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是大沽口保卫战、义和团、天津开埠、洋务运动、天津教案、“天津条约”、小站练兵、九国租界、日本驻屯军……据载,1900年八国联军从渤海湾登陆并一路杀来,天津居民由一百万人锐减到十万人,“海河上漂尸阻塞河流,三天不能清理净尽”。在这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和淬炼中,成千上万来自南北中国的历史先觉者,有的从三岔河口乘船,沿海河入海,远走欧、美、日诸国寻求方向与真理,有的在海河两岸的废墟和伤口上,艰难地抓住中外政治、经济、文化交锋的差异与默契,开始民主政治与民族工商业的探索、求生与实践,奇迹般分娩、创造并实现了中国近代史上近百项第一:北洋学堂、北洋海军、北洋医院、巡警、监察厅、有轨电车、造币厂、实业银行、邮票、电报、电话、大公报、电影院、铜管乐队、足球、篮球……试问,还有哪条河,能像海河一样在中国民主革命与几千年封建帝制博弈的节骨眼儿上,让历史的尺度和沉浮变得如此大开大合,让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如此玲珑剔透。

我想,一定是大海给了海河机会,海河给了大海姿态;一定是海河给了中国近代史命运,中国近代史赋予了海河不可替代的责任。如果我们要感受那段风雨如晦的年代里蕴蓄的咆哮与浪漫,判断那一代中国人的苦乐与悲欢,体味生死轮回一样的内忧外患和历史周期,那么,每舀一瓢海河水,泼出去,必是一张答卷。

“天津的历史太短了,才六百年。”徜徉在海河之畔,常听到这样的感慨。

我无语。人们习惯了把天津的历史和天津的建城史混为一谈,就像始终搞不清海河和海河水系一样。筋疲力尽的海河一定习惯了这种无休止的短视和絮叨,她无力用咆哮和喧嚣证明自己的前世,她偶尔绽开的一丝丝涟漪,也只不过是游船划过的印痕。但她一定是心知肚明的,健忘、浮躁的人们容易把历史与一方水土割裂开来,就像一个婴儿成为一代伟人之后,母亲早已被俗世湮没得无影无踪。只是,我真的服了当代人回溯前世的态度与局限,上溯祖上三代,你还能记住谁?或者,你心里还有谁?你可曾知两千年前的东汉建安十年,曹操为了消灭袁绍,北攻乌桓,先后开凿平虏渠、泉州渠诸河,形成了如今贯穿天津城区的河流干线,为未来水战、海战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样板;可曾知三国之后的三百年里,随着海河社会功能的失势和自然因素,出现了一条大河难得一见的自由解体现象;可曾知隋朝大业四年,隋炀帝强征百万民工修建大运河,海河摇身一变成为影响世界的中国南北水陆交通的大动脉;可曾知北宋庆历八年至元符二年,黄河三次决口北迁,夺海河入海,京津冀一带成为名符其实的黄河古道;可曾知南宋建炎二年,黄河“让位”于海河回师南下,才有了近代海河的体貌和容颜……

当一条河能让我们以中国近代史为起点,实现种种上溯、追寻、觅踪的可能性;当一条河与人相濡以沫、相互作用的世相能让我们窥见万千江河与人类的种种关联;当一条河的诞生、形成与步履中蕴藏的自然、历史与社会的密码,那她还是一条河吗?她是镜子了,是标尺了,是叙事了,更是制高点上的瞭望塔了。

几年前,有关方面邀请我参与讨论改革开放背景下的“天津精神”,我没有发表意见,一方水土的灵魂和精神,岂能是一个时代概念,历史只有在反思与传承中才能向前推进,当曹操、隋炀帝、孙中山、梁启超、李叔同、严复、曹禺、张伯苓、顾维钧、张自忠们留在海河边的足迹仍然清晰可辨,当代人唯有倾听海河,叩问海河;唯有冷静淡定,虚怀若谷。每踩出一个脚印,都要经得起后人的观察、比照与丈量。面对轻浮和无奈,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徘徊在海河之畔,遐思如岁月的风,把津门吹开,又关上;关上,又吹开……

“你知道介地儿是嘛?咱皇上常来的地方。”一听,就是天津卫。

有趣的是,以此引以为豪的不光有补鞋的、炸果子的、看门的,还有煞有介事的文化人。那口气,皇上分明是他亲爹,他是亲太子了。天津来过多少皇上,我还真没走过脑子。可有一位皇上,像痰一样老是堵在我胸口,想吐出来也难,他就是毁誉参半的明成祖朱棣。永乐二年,朱棣下令在直沽设卫,理由是“直沽,海运,商舶往来之冲,官设军卫”。赐名天津,意指天子渡津之处,并在北大关渡口建一牌楼,上书曰:“龙飞渡跸”。自古以来,唯我独尊的封建帝王随处赐名,多在残酷的改朝换代中被毫不留情地灭迹消踪,唯独“天子渡津”不但没有湮没尘烟,反而被口传心授、墨守成规至今,那种发霉的皇权、专制和反民主的意味,在不少人眼里,依然幻化成了足以光宗耀祖、彪炳千秋的文化圣经。都嘛时代了,你进得津门的相声茶馆、京戏园子,充耳便是老佛爷长了,李莲英短了。在卫嘴子们“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完了”的调侃里,天津许多名震中外的民族工业品牌像飞鸽牌自行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时间,像当年的海鸥牌手表一样滞留在被遗弃的那一瞬。

有谁敢说,这是一方水土的大幸,还是不幸?

“海河是什么?”这是我应邀在天津渤海大讲堂演讲时的一次发问。

“母亲。”听众异口同声。

有位老退休教师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学生们都以《海河,我的母亲》为题写过作文,我至今记得其中这样的段落:在奔向二000年的征程上,我的母亲——海河,永远伴我们一起走。情悠悠,梦悠悠,海河万古流。”

“为什么呢?”我发出的第二问,让全场的天津卫表情错愕,仿佛面对一个小儿科的逻辑和隔世的谎言。

有情怀的听众,一定懂得我的指向。海河能背得起历史,甚至背着中国近代史健步如飞,可是,她未能背得起现代人。

忘了是最近的哪一年,中国大运河(GrandCanal)被宣布成为中国第46个世界文化遗产,但这并未影响中国大陆殃及自然资源的城市无序扩张和危及生态的工业化。这些年,海河上游被层层截流,加上自然因素,海河早已无法履行学生作文中“像乳汁一样哺育着天津人民”的天职。三十多年前,天津为了解决饮水之困,组织军民几十万人,打通燕山山脉,从二百三十公里外的迁西县和遵化地区实施了“引滦入津”工程,不久滦河连年告罄,只好又借道“南水北调”引黄河入津。如果不是下游入海口长期锁闸储水,古老的海河河道早变成现代都市罕见的大峡谷了。我借用了水利专家的话:“古人做梦不会想到现代人的小聪明,今生的海河其实比前世更开阔、更精致,更漂亮,成为天津市一道无与伦比的风景线,因为,她不是严格的河了。她更像一个封闭的城市水库,或者,汛期的排洪沟,甚至,她连排洪的职责也承担不了,远郊的独流减河、潮白河反而实用一些……”

“我才知道,我们的海河,她……她不走了。”一位老人突然老泪纵横。

一个“走”字儿!让我怦然心动。

从老人的泪滴里,我感受到了一种眷恋,这种眷恋那么朴素而诚恳,一定是属于前世的。在这样的眷恋里,我参与过一次以京津冀协同发展背景下的海河生态文明建设为主题的讨论,我的发言题目是:一条河的前世。

今生,就是未来的前世。只是我无法预料,它比我的梦是短,还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