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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洒满阳光的日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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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古,奶奶总念叨祖太爷。念叨祖太爷快要没了的时候,攥着一把铜钱离开。哄我睡觉的时候念叨,帮我薅鸡翎做毽的时候念叨,串亲戚,道上踢出个铜钱,锈得没个样子,捡回来放在窗台上,补袜子,瞥见那钱,停了手,奶奶又念叨。

窗棂洒满阳光的日子散文

二八年出生的奶奶,十九岁嫁给了爷爷,生八个孩子,最大的赶年七十。子女们都乐意尽可能侍候好奶奶,商量之后,家里人决定把奶奶送到老姑那边儿住些日子,老姑,是她们那辈人中最小的。

奶奶九十岁,行动不大灵便,身边儿已经离不开人儿。开春儿,离开住了几十年的老屯儿,去往老姑家。老姑把奶奶接去那天,打电话和爸爸诉委屈:“妈到这儿了,喊一道儿,回家,一百岁也离不了,一百岁也离不了那个家……”姑姑在电话那头说,爸在这头默默流眼泪。

奶奶进了老姑家,头一句话:“我寻思你们要把我扔后山上呢,到你这儿,也挺好。”话没落,咯咯的,自己笑喘了。

奶奶横着巴掌抹眼泪,笑的。老姑蹭着手背抹眼泪,疼自己的妈。那么大岁数的妈,从干不动活儿的那天起,就把自己看成了累赘——儿女们的累赘。

老姑照料奶奶十分周到,脸色红扑扑,人也胖了,腮上的褶子少了整整两道儿。老了就是老了,奶奶嘴里说的事儿和眼前站着的人常常弄拧了。好在世界都有个原谅,周围的人,因为“老”,不再计较那些。半年前我去时,奶奶还清晰地喊我的名字,半年后再见,奶奶在炕上歪着头儿端详,好一会儿。本以为还会喊我,“来啦,坐吧。”拍着炕面,奶奶说。一绺头发滑下来,虚贴在她腮上。跨上炕沿儿我倾身问:“奶奶,我是谁啊?”“嗯嗯,嗯嗯,坐吧,坐。”奶奶拉我的手。“这不小秋芳嘛!”老姑怕奶奶着急,紧抢一句。“对喽,是小秋芳,我的小秋芳。”奶奶笑了。攥起奶奶的手,奶奶的手瘦了,小了,血管鼓凸着,一根儿一根儿爬在手背上。指甲修得挺好,甲缝里干干净净。指尖有点凉,手掌也不再那么温润好看,枯槁,只能用那个词形容那只操劳的手,形容那只仅剩一张皮包裹脂肪严重流失的手。

奶奶一生带过那么多孩子,我们这一辈儿,几乎都是奶奶带大的,那些时光好像是一眨眼间的事。窗棱间漏进的阳光里飘着灶烟,屋里弥漫着白米粥淡淡的煳味儿。“小秋芳起啊,咱们喝粥勒。”奶奶从外间探进头,看着被窝里似睁不睁眼的我。我小时候好动,不愿在屋里久待,从不会说话起,就挓挲着胳膊往门外头指。夏天系个红兜兜,让奶奶抱着,门垛子旁一戳半天,进屋就打挺不干。道下老王头从门旁的大石上一起身,就嚷嚷:“头(tou)儿,头儿不坐,头儿,头儿不坐。”奶奶夹着我,紧捯过去占住石头才肯罢休。妈和老姑说我冒话儿早,刚顶生日,嘀里嘟噜嘴里不闲着,只有奶奶能听明白。奶奶背着我,陪着我说话儿,一条街又一条街,树的影子从奶奶的身上我的脸上滑过,太阳又大又热。那时候,奶奶的头发一定蹭着我的手脸,那时候的我一定有痒痒的感觉——要不,爸为何总说没进院就能听见我笑呢?眼睛对着眼睛,我就那样看着我奶奶,试图从奶奶的眼睛里再找找那些滑过的树影,老高老高晃着亮叶的苘麻,道边土埋半截的破碾子,叼着蚯蚓追跑的鸡。“不中了,你瞅东院那老太太,走道那灵巧儿。”握拳敲着腿奶奶说。说一次,叹气一次,眼睛便浑浊一阵。众人旁边跟着劝:“您都多大岁数了,到这岁数,我们还赶不上您呢!”“这就挺好,还能下地呢。”“知足吧!前两天儿,西头杨家老老太太和小老太太搭伴儿走了,年都过不着了。”听见这话,奶奶眼里的浑浊消退下去,如同站场院里看暴雨扫过之后的天边,灰黑一阵,刷地蓝起来,无边无际,清澈得谁都想一头扎进去不回来。

我们磕着瓜子闲谈,奶奶也拿了一个,放腿上俩手剥,准确说是抠。没摁住,瓜子从腿上滚落。抬抬盘着的腿,蹭挪了屁股,奶奶歪着身子在炕上找。我捡起剥开,埯到她手心里。奶奶捏嘴儿里抿,瘪瘪着嘴咂味儿,又吐到手上。瓜子粘在掌心,抖抖那只手,奶奶拍两下,口里叨叨:“干净干净!”

坐在奶奶旁边儿给她剥瓜子,剥一个放她腿上,剥一个放她腿上,剥着剥着,腿上的子仁堆成了米山。奶奶一只手虚护着,并不看。看我的脸,看我的指尖,看我头上的发卡。奶奶的眼睛不够用,跟我在一起,奶奶的.眼睛总是不够用——那么些年了,还是这样。奶奶的眼睛如同一口老井对望天空。有流云,有飞鸟,有树影,甚至大风吹动井沿儿边一颗沙粒的滚动,对老井来说都是那么熟悉,越熟悉越爱瞅,越瞅心里越澄净越沉稳。那时候住乡下,奶奶来家看我,夏天夜短,爸妈起早贪黑上班,中午吃完饭,俩人打着哈欠自顾自午睡。淘了一上午,吃饱喝足,奶奶嘴中孙悟空变的瞌睡虫钻我鼻孔里了,俩眼皮打架,倚着奶奶的腿,睡着了。奶奶一手揽着我,一手拽小垫子,横上枕头,把我放上面。奶奶也困,坐我旁边,勾头半闭着眼,手拿蝇甩儿赶蝇子,不让它们爬我。窗外园地里的虫们嘶嘶啦啦叫。一怔,怕自己睡着,奶奶下地往木柜里掏,掏出把生瓜子,一个儿一个儿地剥,一小盒,等我睡醒。凉杯里的水喝起来有点甜,生瓜子嚼起来脆脆的。

姑姑和爸爸在商量把奶奶接回家的事。一年了,奶奶见了爸爸常念叨回家,爸爸答应了奶奶,过年回家。眼看着过年了,可奶奶越来越糊涂,身子骨越来越软。老姑问奶奶:“妈,你过年回家过,还在这过呀?”奶奶这回说话提了底气:“再呆两天儿就回,我回去了你别难受啊!”

第二天,是奶奶的生日。九十岁的生日,本该回家过,不大预备也要摆几桌。五代人了,孙男娣女几十口,坐一起给老寿星庆贺庆贺沾沾仙气太应该了。“让妈安稳地过个生日再说。”爸爸决定在老姑家给奶奶过生日,说这话的时候,爸爸瞅着我的大伯和老姑。

第三天上午,全家人帮奶奶收拾东西,正午,趁天暖和护着奶奶回家。临走前,老姑改了主意似的:“让妈再呆些日子吧!”爸说:“早一天,晚一天,都要回去,放心吧,妈没事。”我知道姑姑担心着什么,我也知道爸爸口中的没事指的是什么。

全家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为奶奶换了一身新衣。老姑打来水,上炕认认真真地给奶奶梳了头,洗了脚。

这一路,奶奶没有半点吵闹,越要到村口时,越是精神,总问:“快到了吧?”奶奶平安地到了家。爸乐得孩子似的,陪着司机开喝了,大伙一拦,他竟说:“都不走了,今儿都不兴走,司机也不走了。”

奶奶一进家门便来了神气,不要人搀,自己从炕边儿爬到了炕里,四平八稳地坐了上去。我妈凑前问:“妈,这哪儿呀?”“家呀,这是咱家。”奶奶边说边拍打炕,没牙的嘴乐着合不上,眼角的笑纹纵在一起,瞧着这个进屋,那个出屋,很久很久都没平下去。

奶奶说我们徐家祖籍关里登州府,我的祖太爷年轻时脾气大,家里开着木匠铺,大家大户,当家的没照看周全说话伤了他。祖太爷一股气下了关外。找个大户人家做了一年,年根儿揣着工钱奔了家。临贴家那天,祖太爷心里打鼓:“一年了,不道啥样,是不是都惦记自个呢。”——估摸来估摸去,折饼。捱到天黑,扒上房的窗户往里瞧,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忙乎过年,耗子大个人儿也没提他的。祖太爷心寒,烟筒桥子上忍了半宿,鸡叫顶着星星撒开了腿,永没回头。祖太爷扎到关外吉林梨树落脚,娶妻生子立门户。临没的时候,恍恍惚惚不肯上路,已经不认人儿了,手里攥着一把铜钱,叨念:“思灭家乡,思灭家乡。”思灭,还是死灭,或是思念,似乎都对,似乎又都不对。祖太爷口里含含糊糊吐出的那几个字,已没人能说清楚了,讲故事的离开的离开,糊涂的糊涂。族人一直竭力往下续讲,试图还原祖太爷临终的意思,可,越讲越模糊——如同老屋上的窗纸,有风吹过,呼哒呼哒地响,日久经年,纸于窗棱先老,声音也日渐衰弱。“思灭家乡?”“思念家乡?”一个思字,被那么多无奈与孤苦水洗,一个人的血脉,在水洗过程中,由红变白,由丰腴变枯槁,那份儿热,却如何也没有散了去。祖太爷临终攥着那把铜钱,是他母亲追出庄外,掖他的盘缠。妈给的,苦,难,一辈子没舍得花,把攥着上路。人世间的很多惜爱是花不了的,犹若祖太爷那一把攥到死的铜钱。犹若,犹若奶奶总不忘磨叨的那把铜钱。实物被祖太爷带进了地下,剩下的,在奶奶嘴边挂着,越磨越亮。

大学里有山东同学,某一天忽然想起那句话,室友学说了,居然是“死埋家乡”。听那句话的时候,是个春天,校园里的杨树吐了枣子大的绿芽。一只风筝老高老高,在教学楼的上方定住不动。风筝瞧得见,风筝线融在天蓝里,瞧不见,她也在。还年轻吧,死亡距离年轻终归是遥远的事情,所以不大能给我更多的触动。所以,虽然窥见了老一辈人的秘密,存着吧,在心里存着,我不讲给爸听。

渴望风雨,渴望朝阳,渴望大海与星空,年轻需要不同的背景布随时撤换。饲我的童年以美食,赐我的少年以故事,当我长大成人,世界将我的童趣捯线一样收回,风筝般飘在世上的我,丝毫感觉不到慌乱与独自面对未来的焦虑。真是应当感谢奶奶。感谢奶奶又以她的方式给了我神祇一般的启迪——告诉我故乡之于人生,犹若秤砣之于秤杆,如压舱铁之于航船,空浮轻飘的人生,需要一些重物镇压与挂坠,避免上翘,抵抗摇摆。挥别童年成为大人,没有任何惋惜,并不是年岁与时间留给我的视距不够,而是,而是因为有奶奶,有奶奶一直贴着皮肉往我的身躯里灌注着一些东西。今生无论走多远,都有个小小的故乡坐落在身后,回头望不望,她都在。故乡有铺大炕,夏日阴凉冬日烘暖的大炕上,坐着我的奶奶,伤了累了委屈了,奶奶都会拍着炕面邀我躺上去坐上去,托抚我这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肉体。因为这个,我不惧怕未来,甚至对明天充满着那么一点压抑不住的渴望——甜丝丝青虚虚——如同小时候夏天贪嘴,嚼了吐吐了又嚼的甜棒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