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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谣记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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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台上的烟火,炕眼门,锅底的烟墨,年三十的夜。

民谣记述散文

——民谣《四大黑》

1、炮台上的烟火

麦黄六月,正是雷雨多发季节。天晴格朗朗的,北边就突然涌出几朵白云,慢慢地,由白变灰,越积越多,越积越黑。从北边山口卷进来的风,顺势掠起田野上的土,在禾苗、树梢、屋顶上空弥漫、膨胀。乡亲们说:“黄风土雾来了”。雾是土做成的,风是黄色的。站在屋檐下,可听见千军万马纷至沓来,横扫而过。不一会儿,一道闪电从黑云中钻出,呈放射状伸向远方,雷声滚动的时候,雨幕里和着冰雹,没有头没脑的砸落了下来,夯一样,落地有声。暴露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和成熟的庄稼,面对自然的淫威,显得渺小、无奈,我们几乎可以听见人和物的叹息声。

为了对付雷雨,村里决定在北边的山顶上建一处炮台。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位置来观察四周的地势,北山并不是最高的山峰,可考虑到雷雨一般多从北边发起,北山虽然不高,也就成了拦截雷雨的“要冲之地”。从此,每到天上的灰云潮一样涌起时,我们就会听到极具节奏的“铛哧、铛哧、铛哧”的声响,那是炮手门为钢炮填充火药时,钢钎与大锤相撞发出的声音。他们捣实火药,用黄土堵塞好炮口,然后在炮口置放一块瓦砾——这个瓦砾将带着热气进入云层,和高空的冷空气进行较量。因钢炮的威力巨大,人们就又尊它为“铁将军”。几乎整个夏天,村子里的空气里都漂浮着青草、麦子、苜蓿的混合味儿和火药燃烧过的硫磺味。

炮台是村庄里的禁区,不允许闲杂人靠近,但谁也禁止不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一天中午,我和伙伴轮流盯着看守炮台的人是否回家吃饭。发现他回家后,我们顺着北山顶的路,急匆匆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接近炮台上的那间小屋,趴到用木头套成格子状的窗户往里一看,总算弄明白了这里的秘密。简易的房子里,立着大中小三门钢炮,每门炮上绑着一节红绸带,看上去神秘、威风。据说,雷雨初发时,一般先请二将军上阵,如果雷雨来势凶猛,同时请大将军助阵。三将军很少上阵,三将军性烈,轰隆一声呼啸,飞出的瓦砾必然在空中划出尖利的怒号,大半个炮身也会陷入土地中。我看着默默挺立的三门钢炮,心中不禁一阵发紧。在山村,它们是佑护庄稼丰收的神器。

那时,很多村庄都有类似的炮台,火药都是村子里自己加工的。那些风干了的树根或者木段是加工火药的主要原料。快要入冬时,饲养院里的那个大灶膛,一直在烧这些木头,甚至,队里还向每户人家摊派了任务。木头不能燃烧得只剩下浅白色的灰,先得烧制成木炭,收集到一块儿后,用石碾子磨着粉沫,再用细筛子过掉渣滓,兑上一定比例的硝铵和硫磺就算完成了。好成色的火药细腻,两个指头揉搓绵如面粉,燃烧快,留下的硫磺成分少。炮手们把制成的火药管理得十分严格,绝对不送给他人使用。我和许多孩子们一样,有一个半匝来高的小钢炮,过年时节拿出来放几下,给因贫困而无味的春节增加了不少喜庆。可火药一直是我们难以解决的问题。便依照大人的做法,自己加工。于是,腊月里有那么几天,我的脸是黑的,连手掌上的纹路里面也是黑的。前些日子老家修葺房屋,竟然从一堆旧物中翻腾出了这只小炮,不由人怀念起昔日时光。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附近一个村庄的炮台上的三位老手,也是经常玩火药的大人们,不知什么原因,将炮台的火药不慎引燃,可想而知,那是一场不小的灾难,大半个天空被火光染红,空气里充斥着火药燃烧时的硫磺味,山下的人们看见三个火团在奔跑,在奔跑,他们不断的跳下地埂,不断的跳下。自此,我对火药敬而远之。

2、说古今的奶奶

我所说的古今是民间故事。奶奶把故事不叫故事,叫古今。讲故事也不叫讲故事,叫作说古今。

父亲弟兄多,我们小字辈的兄弟姐妹也多。我们这一帮小字辈就是听着奶奶讲的.故事长大的。那时,总觉得上学是一件十分枯燥无味的事,人在课堂上,心往家里跑,暗暗盼望着早点儿下课放学,回家听奶奶说古今。这种不专心,用大人的话说“就像是给我们大人完任务似的”。

奶奶的古今开头总是“不晓得是啥时候”,“很早很早的时候”,内容也大多是善恶报应、事物起源、人怪斗争。奶奶也说神仙的古今,这是我最喜欢听的,那天上的梦一样的美景,神仙变化多端的本领,神奇的仙果仙酒,叫人遐想万千。如果此时正是有月的晚上,月光透进窗户门缝,微风吹拂着树叶,好像有神仙在微波凌步。我们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

奶奶说古今的地点总离不开她那间小屋子,她似乎一直一身青衣,盘腿坐在炕上,闲着的时候,半眯着眼睛,轻轻地摇动着身子,好像在构思着那些永远说不完的古今。老人不耐冻,小屋的炕门洞经常冒着淡蓝色的烟雾,夏天也不例外。因此,炕门洞的四周积了厚厚的一层烟垢,涂了油似的,潮湿、发黑,且黑得闪亮。烧炕用的是晒干了的驴粪,当然还有树叶和茅衣(干枯了的草叶草茎)。每隔三五天,队里的饲养院会分给各家一些驴粪或者牛粪,主要用于取暖,而树叶和茅衣则都是由我们自己去积攒。冬季,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积蓄树叶和茅衣。通常是星期日,要起得特别早,背上背笼,拿上扫竹,赶到山上和沟洼里去。去得早了,运气会好些,晚上的一场风,像巨大的手一样,把那些树叶儿归拢到了角落处,我们便享受到了不劳而获的快乐。扫茅衣相对要辛苦得多。被霜杀过的草茎,得用秃了的扫竹去使劲扫,这样才能把它们和连接在根上的纤丝剥离。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处,积上小山一样大的树叶儿和茅衣,心里是踏实的,就像有成堆的粮食一样。坐在热炕上,听着炕洞里树叶和茅衣燃烧时发出的毕毕啪啪地声音,闻着炕眼里冒出的丝丝焦烟,在刺骨的寒风中,不但觉得是暖洋洋地,而且也是很幸福的。

因为炕太热,我们都不愿盖上被子。奶奶叫盖上被子,不然就不说古今,我们总是不听,口里“嗯嗯”地撒着娇。奶奶没有办法,便说:“我说个有鬼的古今。”古今还没有说,身上就感觉凉飕飕的,我们都大呼小叫地慌忙钻进了被子里,缩成一团。窗子合上了,门关上了,屋子里黑乎乎的,老鼠们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屋外的风摇晃着树叶,偶尔远处传来几声夜猫子的凄利地叫声。屏气凝神听奶奶说有鬼怪的古今,还真有些怕。虽然叫人骇怕,但还是百听不厌。

消失的总该消失,留下的总能留下。现在的山村,虽然看上去依然在房子里盘着土炕,但已经不是过去的土炕了,它用红砖砌成,白色瓷砖贴面,差不多失去了土炕的功能,因此,也看不到黑乎乎的炕眼门了,也用不着在寒冷的冬天去扫树叶和茅衣了。这些变化,有时,的确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奶奶也去世多年了,说真的,我至今不知道奶奶活了多大年纪,甚至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哪一年去世的。但是,我却记下了奶奶讲的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一直丰富着我的生活。有时候我想,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还在说着古今?

3、给你漫个“花儿”

那一年,有一条叫“向阳红”的水渠从村庄穿过,浩浩荡荡地水利工程专业队在我家门前屋后驻扎了下来。几个月中,他们把我家院后的大山劈去了一小部分,在那平整的土面上用铁锨刻写下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个整齐的大字。那时我上小学,好像家庭作业不是很多,这些日子里,一旦放学,我喜欢往工地上跑,去看他们热烈地劳动场面,是的,那可真是红旗招展,人来车往,“一派社会主义建设的繁荣景象”。

其实,他们不是什么真正的工程专业队,都是从邻近的生产大队抽来的精壮劳力,男女老少都有,还有我们家的亲戚,所以,那一段时间我们家特别费开水。工程专业队有一位姓王的大叔,个子低低的,脸膛黑黑的,大概四十多岁,听说没有结过婚,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着。我想搞清楚他没有结婚的原因,但可能是由于我的年龄太小,没有谁愿意告诉我。虽然如此,他的“花儿”却漫得特别好。工程专业队中午歇缓的空儿,男男女女却都喜欢往他一块儿凑,并且你一言我一语:“给咱来一支。”“漫个好听的,打个乏气。”他总是谦逊着不肯。如果有谁给他敬上一锅旱烟,或分给他一点糜面馍馍,他便会应允了。

“山里的野鸡红翎子,

不叫哥哥叫名字。

山里的野鸡白脖子,

给妹打上对银镯子。

山里的野鸡红冠子,

给妹打上对金簪子。

镯子簪子妹不爱,

要和哥哥过上一辈子。”

他的声音不是很高,平常那种,但漫得十分婉切,十分动情,并且字句清晰,大家都能听得见、分得清,好象是天生的漫“花儿”的材料。起调的时候,先低低地“嗨——哎——哟——”,继而猛地一停,紧接着细雨一般洒开,好象专门是为抓人的心似的。唱完后,大家都叫着好。有人意犹未尽,大声说:“再漫一支,再漫一支。”也可能是他漫得高兴了,不作推辞,接着就来。

他漫的时候,有些男男女女的嘴巴一张一合,跟着他的调子,小声地哼着。刚唱完,有几个男的把几个妇女推搡着,叫姓王的大叔给个舌头。有几个妇女嘻笑着翻身跑了,有几个妇女半真半假的要姓王的大叔主动走过来,然后才给个舌头。他看着大家这么高兴的样子,也傻傻地笑着。这该是一个多么和谐而且美妙的时刻!数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听着流行歌曲和流行音乐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这位漫“花儿”的姓王的大叔。他的人生经历,或许曲折多难,背后的爱情故事,也许凄婉动人。

就在他漫“花儿”后不久,身穿中山装的公社工作组来到了村庄,也不知是谁给他们打了个小报告,一天下午,工作组专门召开大会,点名批评他传播资产阶级思想,要求大家歌唱大好形势,不许再唱这些词句。虽然一些人觉得开大会有开大会的好处,既记工分又能歇息,可还是辛苦了姓王的大叔。会上,工作组特别对他进行了处罚:“回去弄些锅墨子来”。有那么几天里,生产之余,王大叔端着个铁脸盆,走家串户,收集锅底的烟墨。

时间不长,我们惊讶地看到,工作组的文书把这些锅墨调成糊状,在墙壁上已经铲好了的圆形框子里,用板笔书写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赛”、“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一切反对派都是纸老虎”、“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等好多条标语。第二年秋,水渠修成了,他们走了。水渠里除了流淌雨水外,从来没有见过把水库里的水引过来。但那些大字标语至今依稀可见。

4、过了大年是初一

“啃骨头,咯嘣嘣,吓得鬼魂没处寻。啃骨头,嘣嘣响,治你鬼魂没商量。”大年三十深夜,家家户户的大人们边啃着煮熟的肉骨头,边这样念念有辞,孩子们则偷偷地笑着,觉得大人们很是滑稽。

大年三十的夜特别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据说,那些孤魂野鬼趁着黑暗,出来四处乱窜,借机害人。他们听见人们“咯嘣嘣”地啃骨头声,心想,人们连骨头都能啃得动,啃咱小鬼算个啥?就吓坏了,只好赶紧逃离了人间。我虽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家家啃骨头吃却是真的,在我的记忆中,大年三十的夜晚是村子里一年中唯一的肉香四溢的夜晚。

天还没黑下去,家家户户就把剁好的肉骨头下到锅里去,灶眼里填上硬柴(木柴)快火慢煮。大人们守着个煤油灯盏一言不发,想着心事,但因为是过年,再沉重的事也不会说出来。而孩子们则快乐得发疯,互相嬉戏着,一会从这个房里走出来,一会儿又从那个房里钻进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当然,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还是厨房,去了之后,就揭开锅盖看煮在锅里的肉骨头熟了没有。大约深夜十一点左右,原汁原味的肉骨头终于端上了桌。孩子们顾不了烫手,拿起来就啃。大人们不吃,看着孩子们样子一直笑,说:“慢点儿,慢点儿,又没人跟你们抢。”过一会儿,把孩子们扔下的骨头拿起来,仔细地撕着残留在上面的肉丝,说:“杀生害命,骨头要吃尽。”那时,以为大人不喜欢啃骨头,是专门留给孩子的。

生产队每年到腊月二十八日杀猪,一杀就是几十头。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高音大喇叭上传出会计的声音:“分肉了。”村子里就沸腾了起来,比放电影、耍社火还热闹。虽然喇叭上没有说在什么地点分肉,但谁都清楚在什么地方。我和哥哥也就赶紧去了,站在养猪场的门口等候着。来这里的孩子不少,有等着分肉的,也有专门来玩耍的。有一个姓陈的伙伴,他的叔叔在里面杀猪,他的叔叔把一只猪尿脬提出来,在细土上用脚使劲揉,待把上面的污物揉尽,皮儿揉薄后,在开口的一端插一个竹管,吹上气,拴上绳子,给他当汽球玩,他就口里高兴地喊着:“汽球上天了——”一路跑回去,我们很是羡慕。

因为我家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肉也分不了几斤,只有半乍宽的一绺儿,二三斤罢。但队里总会照顾些骨头给分得肉少的人家,为让大家在三十晚上都有骨头啃。分肉的时候,七八只饿疯了的山鹰“咕咕”地叫着,在我们的头顶上空低低盘旋,并不时叼走一些生产队里挂在一边的肠肚之类的东西。我的一个堂弟,提着几斤肉,甩搭甩搭地走着,山鹰扑了下来,把肉叼走了,他被惊吓得跌倒在地,哭晕了过去。我家虽然分得少,但我们觉得也没有因此而少了过年的欢乐。

大年夜总是伴着雪花翩然而至。天刚擦黑时,先是下雪珍子,地上涂了蜡似的光滑,过一会儿,几片,几十片雪花若无其事地飘下,最后,纷纷扬扬。天完全黑下去后,坐在屋子里,能听得见雪落的声音,小如芥茉,似有却无。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除夕,时间尚早,但天阴着,快要黑下来的样子。这和往年一样,肯定会在天完全黑下去后洒下雪花。但我们一直到把肉骨头下到锅里后,也没能像往年一样等到父亲回家。往年,父亲最迟应该在年三十下午回来,糖果和父亲的气息,使每个除夕显得快乐无比。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在这天从远在百里之遥的砖厂大门出来后,不幸与一辆手扶拖拉机相遇,虽无大碍,却住进了医院。这个年三十,我们比平常多了些失望---糖果应该才是过年的气息。天完全黑了时,如我所想,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了下来。我和哥哥趴在炕上静静地看着母亲,对盛在盘子里的肉骨头也失去了兴致。煤油灯下的母亲,显得比平常沉静了许多。母亲说:“过年了。”母亲又说:“你们不高兴?糖果就在炕桌背后呢。”我们赤着脚跳下炕,纷纷挤到摆放着炕桌的面柜前。母亲从容地从炕桌后面抓出了几袋水糖果,是那种一毛钱一包、一包十颗儿的水果糖,放到我们的手上。

我们口里噙着糖,守着一盏灯,围着母亲,内心充满温暖。